先行者的足迹 ——解放军艺术学院创意写作“急行军”

　　 十多年前，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招收首批创意写作学生时，因为头顶光环，反而倍感一种与众不同的压力：在这所被誉为“军队作家、艺术家摇篮”的艺术殿堂里，文学系先后走出了莫言、李荐葆、徐贵祥、阎连科、柳建伟等一大批砥柱文坛的名师大家，屡获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等重大奖项。对于能够进入这里深造的学生们来说，他们有幸起点就站在巅峰之上；而对于教学经验丰富的老师们来说，文学系先前越是创造了太多辉煌，如今站在“创意写作教学”这一新生事物的起跑点上，他们反而越是感受到一种沉甸甸的责任。

　　 2013年初，当茅盾文学奖获得者、空军作家徐贵祥奉调赴任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主任时，院领导明确给他交待一个任务：让文学系“焕发徐怀中时代的光芒”。这位久经沙场的文坛老兵，也不禁略怀忐忑，难以平静，深恐有负众望。此前，从军艺毕业的著名作家阎连科曾经感慨说，在军艺文学系这块肥沃的土地上，即使插根筷子，也能长成参天大树。那么，作为复兴军事文学的重镇，今天的创意写作教学如何独辟蹊径，才能让这块好土地长出更多栋梁、打到更多“粮食”？自从上任那天起，徐贵祥夙夜忧思的只有这个问题。

　　 如今四年过去了，以一套创意写作书系《好一朵茉莉花》《背锅人》《弹道有痕》的隆重推出为标志，徐贵祥带领的这支军事文学青春方阵，终于在全国高手林立的创意写作队伍中，齐声自信地亮出了独特的“撒手锏”。

　　 众所周知，创意写作是一门泊来品艺术。1936年，美国爱荷华大学创立了第一个创意写作工作坊，至今全美已经拥有超过720个创意写作系统，被称之为“世界上从未有过的对当代作家最大的文学支持体系”。创意写作学科的诞生和发展，改变了欧美战后文学发展的格局，为欧美文化创意产业的兴盛和发展奠定了学科基础。创意写作工作坊培养了相当多的优秀作家，其中包括理查德?耶茨、理查德?福特等，白先勇、严歌苓、哈金都曾就读于该专业。

　　 在中国人惯常观念中，作家不是能够“培养”得出来的。迄今为止，创意写作这门学科在中国尚未得到正式承认。尽管各式各样的教学探索早已展开，然而，从总体上来看，中国高校还没有自己的关于创意写作学的原创理论、训练体系、课程系统，学科建设更是空白。

　　 解放军艺术学院虽是一所军队院校，从不闭目塞听，画地为牢。然而在文学写作面临空前挑战的全媒时代，当下一个无法否认的事实是，军事文学某些时候受到一些遮蔽甚至扭曲，集中体现在建构话语权、提升传播力上处于守势状态，处于“有理没说透，说了也传不开”的被动境地。在文学创新思维一日千里的赛道上，那种一厢情愿的“高音喇叭”式写作已经一去不返，即使掌握了再多的麦克风，再好的传播平台，也并不代表你的声音就能传多远。军事文学创作不能刻舟求剑，必须“升级换代”。对于培养创作人才的军艺文学系来说，这个使命更加刻不容缓。

　　 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的师生们非常清醒地认知到，在国际化大背景下，任何门类的艺术创作如果一味闭门造车，“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就无法与先进艺术潮流接轨，无法与国际标准接轨。军队文艺既是继承和积累的结果，又是不断融汇和创新的产物。必须在与各种先进文化的交流和学习中，不断丰富和发展自己，使军队文学具有包容开放、兼收并蓄的品质，用他山之石来攻自己的创作之玉。今天文学创作和阅读的过程，就是传播者和接受者互相影响、互相形塑造的过程。必须学会更具说服力的表达技巧和文学创意，让军事文学以更加开阔自信的姿态接受现代公众的审视和世界舆论的评判。

　　 一场没有终点的文学新长征，摆在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师生面前。此刻，放眼中外一些大学的创意写作教学，可谓百舸争流，千帆竞发——

　　 美国高校创意写作学科，几乎参与了美国梦的塑造、美国文化思想及形象输出诸多工程，数千个创意写作工坊起到了关键性作用；

　　 韩国近年的创意产业增长迅速，重要原因之一在于韩国大学创意写作学系开设的科目中，不少都跟韩国发展蓬勃的创意文化产业息息相关，为文化繁荣提供了强大的智力支撑；

　　 香港是亚洲一个创意产业非常兴盛的城市，文学写作与电影的历史最为悠久，关注文学创作与影视媒体的互相融合，是一些大学培养创意写作人才的重要方向。

　　 ……

　　 解放军艺术学院既有着鲜明的军事特征，也是一所高层次的艺术院校。如何培养既有坚定理想信念，又有先进创作思维的军事文学人才，如何兼容并包、开放办学，让文学系在承继传统的根基之上，杨柳新枝，更上层楼，成为创作人才培养的重中之重。

　　 随着军艺文学系大师兄莫言荣获诺奖，人们的视野再次投向寂寞已久的中国文学。作为莫言母校的后继者们，军艺文学系的师生既倍受鼓舞，也深感压力。放眼世界军事文学，一部《苏菲的抉择》这样的经典作品，让全世界都看到了德国法西斯的罪恶，让双手沾满鲜血的法西斯战争贩子们在人类共同的情感与正义的谴责面前，不得不面壁反省，低头认罪。这种文学艺术的巨大心灵穿透力，成为一个国家主流价值观念的重要表达，也成为文化软实力的重要象征。

　　 而今，中国国力强大了，中国人的眼光已经超越外太空，已经投向月球，但如果在精神的领域掩耳盗铃，闭门造车，何谈真正的文化繁荣？反观我们眼下已然成为笑话的许多“抗日神剧”，在内容和“创意”上屡破下限，不断挑战观众的承受极限甚至道德底线。这些年同样作为二战中深受法西斯之害的国家，我们除了对死不忏悔的日本右翼一波接一波地抗议、声讨，艺术家们是否曾扪心自问过，中国产生了多少像《苏菲的抉择》这样的抗日题材作品，让那些逃避战争罪责的日本人也受到震撼、心服口服呢？相反，抗日“神剧”本身就是对历史的一场“暴力拆迁”，这样的创作模式，遑论震撼日本人，就连中国观众也受到严重误导和影响。

　　 作为军事文学人才的培养基地，文学系能否无愧前辈们创造的辉煌，能否续写新的篇章？因此可以理解，军艺文学系领导和师生们内心承受的责任和压力有多大。

　　 在院领导的大力支持下，文学系从确立人才培养观念、筹组师资队伍、设计教学方案，进行了一次次狂飙突进的急行军式教学改革。

　　 创意写作教学的师资匮乏，是全国同类高校面临的共同难题。创意写作教师既要擅长写作，还要精通教学，甚至懂得文化创意产业，这样的人才国内非常稀缺。国外高校大多采取“驻校作家”模式，邀请知名作家与学生分享创作体会，讨论文学作品。国内许多高校也借鉴了这一模式，校方的良苦用心是利用和一流的作家面对面交流的方式，不仅激发学生的写作热情，从前辈那里获得“口传心授”的写作经验，而且让学更好地开阔视野，近距离地感受写作带来的魅力。

　　 但难以避免的是，通过著名作家教写作，有的教得非常好，有的效果却不尽理想。解放军艺术学院曾请来很多作家给学生上课，但又会写作、又会教学生的人很少。何况有的作家尽管有成功写作的私密经验，但这些经验放在年纪尚轻、阅历较浅的学生身上，未必奏效。再加之成长时代、文化经历诸多隔膜，驻校作家并非解决问题的灵丹妙药。　　

　　 作为一所军队艺术院校，特殊的政治要求和行业特征，对教师队伍提出了综合性更高的要求：既要有艺术造诣，又要有军旅体验；既要懂文学创作，还要有理论功底。解放军艺术学院领导认为要不拘一格降人才，无论是专业作家,还是业余写手，只要有实战经验，又有教学能力的，应不受制于学历、学位，尽可能采取多种方式将他们引入高校。这些年，学院先后聘请了一大批从事理论批评、文学创作、影视教学的中青年骨干教师。文学系更是想方设法积极整合教学资源，利用在读研究生中具有较好创作基础的学生，对本科生进行“同门相授”的传帮带创作辅导，采取“引进来、走出去”等方式实现校园内外艺术交流，逐渐扩充了学生的能力和视野。

　　 创意写作的特性主要表现为创意性（思维训练）、实践性（动手能力）。其中，创意性排在首位，思维训练是一个非常核心的任务，但实际动手必不可少。例如，美国的创意写作学在这个方向就发展了一种叫做“作家障碍”的专门研究方向，来研究如何在心理上突破“创造性”障碍。从创意写作教学的实际来看，尽管不是任何人都能成为作家，但关键是你如何越过那些“障碍”，这却是成为 个作家的前提。

　　 对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的大多数学生来说，虽然一进校门便从事“文学”而非“中文”学习，文学系的目标也是培养作家而非一般中文系学生，但由于学生进校之前受制于基础、阅历、能力能诸多因素，害怕写、怎么写、写什么的问题仍然相当突出。

　　 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作家更不是“坐而论道”能够培养出来的。有鉴于此，为了提高学生的实际动手创作能力，文学系育才心切的老师们高举起手中的“鞭子”，一路把学生们赶上了创作之路。有时甚至使人想起了普希金对彼得大帝的评价：“他用铁索勒激起俄罗斯腾跃向上！”

　　 文学系老师们精心策划了第一次创作实践活动，这一招叫“节外生枝”：由一个人提供故事的母本，由多个创作者进行创作，共同完成一次万花筒般的文学叙事实验。母题的特征是“留白”，参与者根据母本所提供的人物特征、时间指定、空间区域、情节线索继续发掘、拓展、丰富故事母本，使这次“同题创作大赛”成为一次“讲不完的故事会”。这种被称为“召唤叙事”的创作写作探险工程，“分则成篇，聚则成体”，集中了众多学生的智慧和心得，成为深挖叙事内蕴、丰富叙事视角的一次集体文学探秘。

　　 为此，徐贵祥专门发明了一种独一无二的“领创”方法：由他领衔创作，文学创作教研室主任张志强具体组织实施，众弟子一起上阵各展身手。于是一场蔚为壮观的文学长跑开始了：发令枪一响，赛场跑道上挤满了从“五零后”到“九零后”、从老师到学生、从本科生到研究生、从创作者到批评者……一时间战鼓催征，争先恐后，好不热闹！

　　 这种孜孜不倦、争相创作的情形，让人不禁想起莫言后来回忆自己勤奋的军艺时光——

　　 “当时我们是白天听课，晚上写作。四个人住一间宿舍。为了互不干扰，许多宿舍里都拉起了帷慢，进去后能使人迷路……写到半夜，饿了，就用‘热得快’烧水煮方便面吃。听说方便面要涨价，一次买回八十包。深夜两点了，文学系里还是灯火通明。有人就敲着铁碗在楼道里喊：‘收工了！收工了！’”（莫言：《我的大学梦》）

　　 第一步小试牛刀，便收获喜人：15位研究生、本科生学员围绕徐贵祥创作的中篇小说《好一朵茉莉花》进行续写、仿写、扩写、改写……一干多枝，创意横生，这次小说叙事实验的“罗生门”，成为中国创意写作教学的最新样本。面对文学系“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的动人景象，一位军艺前辈概括这一行动：“小说之树开放的小说之花，作家之手托起的作家之星。”

　　 徐贵祥祭出的第二招，一经宣布便令人咋舌：他主动“引火烧身”，让学生们以他2015年创作发表的三部中篇小说《三尺布》《背锅人》《识字班》为批评靶标，发动一次对他的集体“围攻”。这活动展开之前，很多老师和学生难免为他忧心忡忡：你已经是一位成名成家的作家了，要是被自己的学生批得斯文扫地，无法收场，到时颜面何存？徐贵祥哈哈大笑：如果学生连老师都敢批评、都能批评了，那不正说明学生成长了，老师也成功了？

　　 他将这一行动命名为“草船借箭”，那意思是箭射得越多、越猛，他才越高兴。

　　 一声令下，这场“草船借箭”紧锣密鼓地开场了：张志强老师担任批评主持者，周密部署，区分任务，对每位学生的批评方向、批评技巧都进行了耳提面命的仔细指导，以便他们能一针见血、立竿见影。文学系2015级四位在职研究生王龙、胥得意、雷从俊、纵华政分工负责具体批评辅导，28位学生摩拳擦掌走上了前台。一位文坛前辈深为军艺师生这种互相砥砺、教学相长的举措所感动，欣然为之撰写一联，非常形象精准：

　　 文章千古得失事，肝胆师生互问道，首开先河；

　　 名山风雨百年心，从无字句处读书，寄望来者！

　　 令人没想到的是，许多学生的评论不但刀光剑影，火药味儿十足，而且不乏真知灼见，灵光乍闪。他们从主题立意到人物塑造，从思想格局到文学观念，兴致勃勃地品头论足，指手划脚，有的学生在指出问题后，甚至直言不讳地批评说：“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作家，徐贵祥老师不应该犯这样的低级错误。”

　　 用心良苦的老师们欣慰地笑了：他们要的，正是眼下这种效果——“引诱”学生们用这种吹毛求疵的激情，不动声色地把他们带入文学创作的特定现场，让他们设身处地、亲临其境，直接感受。同时，老师们还特别向学生提出：不仅要指出问题，还要拿出解决问题的办法——假如是我，如何来写？让学生们自己到文学的神秘之河去经历冰山激流、越过沉船暗礁、穿越滚滚烟尘，去完成一次令人着迷的创作探险。

　　 于是乎学生们各种五花八门的“宏伟设想”应接不暇：有的借鉴俄罗斯最新军事文学创作思路，有的从《水浒传》的民间传奇中寻找灵感，有的运用各种哲学资源重新解构……学生们把人性的复杂深奥、匪夷所思、出人意料而又新鲜迷人皆表达得淋离尽致，这令老师们大开眼界，欣慰不已。这其中有的人大有“青出于蓝”的趋势，也有的设计也许并不比徐贵祥高明，但老师们心中都充满了如莲的喜悦知足，欣然命之为“说对说错皆用心，说高说低都是真。”

　　 这一招“草船借箭”，使文学系师生间呈现出一派“五零后九零后文学论战短兵相接、创作者批评者思想交锋方兴未艾”的激情活力。众老师的一番良苦用心，让学生们大受鼓舞：既然天下“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即使连徐贵祥这样的著名作家，也是可以批评的，也有值得批评的，那看似横亘面前不可逾越的文学大山，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可怕了！从前那些不敢轻易动笔的学生，逐步树立起创作信心。经过这两个回合的“文学急行军”，学生们握笔的稚嫩手掌终于磨出了一些茧痕。

　　 在此基础上，文学系水到渠成地抛出了第三块创意写作教学磨刀石——“无中生有”：在徐贵祥成名作《弹道无痕》的基础上，让学生们自由发挥想象，写出一篇名为《弹道有痕》的作品，对其原作进行续写或者前传似补写。这次创作的主旨是：“弹道无痕，老营盘老故事书写青春；军旅有梦，新平台新体验寄托理想。”

　　 这一回，文学系的学生们再用不着动员，便迫不及待地操刀上阵，各显其能。他们大胆立足于更大的坐标，以融合创新提升叙事境界、以深广体察介入军营现实，赋予徐贵祥的原作以崭新的时代内涵，提升其内在精神张力，从战场、操场、商场各个角度替小说中的人物设身处地，悲欢与共，去还原他们内心那些最微妙复杂的感情，对小说主人公的解读就如同解读自己，既小心翼翼又深入彻骨，于是各种面目的“雷平阳”、“李四虎”出炉了，作品汇集成中短篇小说集《弹道有痕》。经过几次三番的回炉打磨，学生们在领会文艺鉴赏批评方法的基础上，也开始学到了一些创作技巧。

　　 我们生活在一个全民写作的时代，又生活在一个全民写作能力遭到质疑的时代。西方创意写作工作坊的授课形式，重点体现的就是合作探究。在工作坊中，写作不再是个人行为，而是参与到一个个精心设计的写作活动中，教师、学生相互之间讨论、激发、反馈，教师起到引导、点拨作用，改变教师主导的授课形式，引导学生自主实践、自主学习；改变过于追求学科知识的理论性、系统性，突出培养学生的实践能力和创新能力。

　　 在军艺文学系老师们的教学理念中，在所有车水马龙的康庄大道上，永远不会找到师者的身影。他们更愿意远远地避开众人，独自默默穿行在那些人迹罕至的蛮荒荆棘之地。

　　 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的老师们深知，任何一位优秀的作家，绝不仅只是简单操刀捉笔的写手，同时还是一位能融会贯通的“全能选手”。他不光是一位技艺精湛的“剑客”，还应该是一位十八般武艺样样皆会的“侠客”。只有充分打开思想视野，创意写作才能更深入地切入时代，才能更具活力。因此，广博的学识素养，扎实的动手能力成为创意写作的重要基础。他们一直为把学生培养成这样的全能选手而殚精竭虑，孜孜不息。

　　 如今，文学系的教学课堂已经延伸到诸多领域。课堂教学手段尽量多样化、形象化，创意写作教学中吸收经典纪录片、影视等艺术体裁营养，尽量接触创作第一线动态信息，包括国内外创作、评论、出版情况。老师们尽量加强对学生针对性的个别辅导，人尽其才，才尽其用。同时开门纳贤，积极吸引北大、复旦、人大等校创意教学经验，邀请对口专家参与教学讨论，邀请军队报刊编辑和其他媒体参与课堂主题沙龙，打造教学品牌，发表课堂成果，提升学习兴趣。老师们还带领学生走出校园，采取类似于美术课的写生的方法进行教学，通过老师的引导与讲解，鼓励同学们进行想象和联想，在大自然的怀抱中完成写作课的感悟与构思等写作过程。

　　 在军艺文学系，徐贵祥运筹指挥的创意写作教学“三大战役”虽然暂告段落，但他深知，这次文学急行军既是结束，更是刚刚开始。在一次全校的讲座上，他这样憧憬未来：

　　 某一天早晨醒来，温暖的阳光照亮了书房，四面的书橱里密密麻麻堆满了散发清香的书籍——那些全是学生们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