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我总喜欢摸黑起床 高 亮

—— 那时的我总喜欢摸黑起床 高 亮

来源:诗刊社 \\ 作者: 诗王 \\ 朝代:近现代 \\ 栏目: 现代诗歌 \\ 人气: \\ 更新:2019-07-26

来源:《诗刊》2019年5月下半月刊“发现”栏目

作者:高亮,1990 年生,四川眉山人

腊八,同友人登山

有时候,确想找个幽静之地独坐

比如去山中。将繁杂、无解的生活

寻处人迹罕至的角落,悄悄埋藏

山上落叶遍地,百草丛生

总会遇见一种神秘的花,因为叫不出

它的名字,更觉得是一种天意的安排

一个人走在蜿蜒的山道上

和大大小小的石头频繁擦肩

当他决定停下来休憩一会儿

回首身后的路,已经有很长一段了

仿佛脱离身陷良久的尘世也有一段了

风吹山野,群树摇晃。一个人

在半道上——

走过的路跟即将踏上的前程同在密林间

这一刻

它们时隐时现的样子

就仿佛两条并不规整的伤口

一会儿被曳动的枝蔓缝合

一会儿又被他重新撕开

那 时

那时用一根长线和开关相连

坐在床上,也可以拧亮一盏灯

那时的灯和乡下人一样朴素

从不计较挂上去的线是何材质

拉一下就亮,再拉一下就关

冬日的夜晚,一盏灯熄灭后

常常会带给人更深刻的清醒

甚至更明亮的视力

那时的我总喜欢摸黑起床

透过篱笆墙上的孔洞或门缝儿

看一看黑暗之外的世界——

月光,繁星,屋顶上的白头霜

一只小灰猫发亮的眼睛

都如此令人着迷

那时一盏灯坏了

它们会争相站出来继续朗照人间

大寒书

透明若无的玻璃

阳光轻轻松松就穿了进来

深蓝色的窗帘迎风晃动

睡眼惺忪的我,总以为

那是片柔软的海域;

一个人常年在城市隐居

没有广泛的爱好多么无奈

草根的命运贯穿一生

每一天,每一月,每一季

我都在盘点,什么作物该播

什么作物该收回……

今日大寒,乡下的油菜

花期临近,如没猜错

我那嫁给了养蜂人的小姨

也要跟随丈夫登上自家的小货车

朝着富藏甜蜜和春意的花海

整装出发;一个人偏安一隅

多少有些苦寂——

你看,隐约可见的海岸线随波涌动过来

那些细密的涟漪

正缓缓拉锯着我的青春和中年

丝瓜说

盘错的藤蔓已经干枯,它的

过去却一目可辨,几条

老迈的丝瓜悬垂,如一根根

停摆的指针;忽然遇见

有些惊心,仿佛还发现了个惊心的秘密——

一只干壳的丝瓜在冬日里

寂静,无异于一位沉默少语的母亲:

它庇护着或黑或白的籽粒

一如她庇护着她腹中的婴孩。

风起时,我望见干壳的丝瓜迎风微摇

怎么就那么像当初那个女人

挺着肚子

在我面前走来走去……

这一刻

孩子们在雪雨中欢舞、奔走、歌吟

早已成年的我,站在高处凝望

世间安静,因雪而纯粹、明净

也因雪,抵消了这骤然加深的寒冷

雪下在雨中算不上意外,你在我

心里同样不是。

我爱着这一刻似有似无的情感

犹如爱着虚无缥缈的永恒之物

绝 境

太安静了会让人胡思乱想

夜色渐深

我只能被迫在虚无中穿行……

你看街道上熬夜的灯

没有丝毫怨言

对面楼群住了几百户人家,依旧很空

当我在一张白纸上开疆拓土的时候

仍会不假思索把一个名叫石子村的地方

标记在最中央的位置

对于这张纸而言,我便是它的造物主:

可以命令一棵青草介入

可以授意一只昆虫盘踞

也可以随时把我的宿疾从体内取出来

比换成看得见的山峰、河流、石头、飞鸟

甚至雷雨、暴雪、烈火——

我的爱隐于其间:小而惊心,像绝境

往 事

挖个坑,扔进去

三四颗玉米,或者一小撮麦粒

在那个简单而温良的年代

这些种子从未辜负过我的祖辈、父辈

即使予它们单纯的粪水

用不了多久,肯定会以嫩绿的形式

从覆盖它们的泥土下冒出来

拔节,抽穗,扬花,结籽,成熟

然后山泉水一样循环

最终成为这片土地上另一些

因过度低调而被人忽略的住户

那时,我还年幼,常睡卧在院坝

收拢堆砌的秸秆上遥想未来

有时渐黄的叶子触到肌肤

那感受,我许多年后才学会描述——

就像行将就木的祖母

最后用一只手,把仅有的体温全部流向了我

冬至,给父亲

阳光从窗户投进,落在暗红的地板上

白色的墙壁瞬间起了折射的光影

那时,我惯用镜子改变光的去处

最多的时候,是将它引到父亲的面庞

眉宇,以及一只眼的中心——

他躲闪,闭目,无奈地苦笑

这些都曾令我窃喜

今日冬至,我在逼仄的房间里无所事事

专注每一刻光的移动

手中握着一面镜子,试图送些光去

它未曾到过的地方

一个人就这样

在孤独的良意下推动着光

绕着墙壁、天花板漫无目的地游走

至今身处迷途

仍未替它们找到正确的出口或方向

逃生的声音

午后,楼上传来咚咚破墙的声响

缓慢,平和,但不失暴力

它响一阵,停一阵

每一串声波好像都在拼命地赶路

它穿过钢筋水泥

绕过外界的车水马龙

带着新鲜的痛感和疲惫

翻窗而入,最后抵进我的耳膜

整个过程,都如此匆急

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仿佛刚刚从楼上逃生

遇 见

傍晚了,还能听见石头与铁碰撞的声音

还能看见对面工地上轰鸣的凿岩机

卷起磅礴的灰尘

那些细小的泥色的颗粒

在古宋河畔形成一种熟悉的景象

我说的是,我看到了

炊烟一样散漫升腾的旧年

但工地上已没了灶台,也没了看火的人

现在这里就是一片泥石混杂之地

就是一片拆除待建的废墟

如果夜再深些,这种肢解的声音

会更加深入骨髓——

石头上溅出星火,仿佛一双双愤怒的眼睛

破碎的石头,每一块都身披凌迟的刀痕

江边夜行

回走时

鞋子里沾满了凉沙

仿佛冥冥之中,某个隐身江水的故人

临别前塞给我的礼物

置身旷野,才发现

我的形单影只

远不如天上那盏灯

我的孤独,只是它孤独的一小块暗影

夜色和霓虹在水面上博弈

我跟那些戏水者在隔岸观火

我发现整个夜晚

没有一样东西

可以在波澜的水面上完整呈现

也没有什么可以在此刻称作永恒

一切靠上去的都是易碎品

所有转瞬即逝的

都带着凉沙的体温

在观看与倾听中寻求平衡

万 冲

高亮的这组诗歌,带给我持久的愉悦感,令我对他的写作产生了信赖。这大体可以归结为如下原因:高亮锚定了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主题,在长久反复的操练中,磨炼着心智、锻炼着写作技艺,进而处于不断地掘进与生长之中。他的写作的持续动力和驱动机制之一,便是动用优良的视觉与听觉天赋,精确地测量着人与世界之间的平衡,寻求人在世界之中永恒的安定感与家园感。

高亮有敏锐的直观能力,能够在事物的表层之中,洞悉隐藏在事物之中的内在生机与奥秘。在高亮的一系列咏物诗中,这种直观能力有精彩的展演。在登至山顶俯瞰群峰时,高亮作出如此精彩的描摹:“它们时隐时现的样子/就仿佛两条并不规整的伤口/一会儿被曳动的枝蔓缝合/一会儿又被他重新撕开。”(《腊八,同友人登山》)巨大的山体被高亮喻为微小开合的伤口。而在黑暗弥漫的夜晚,高亮由衷地赞叹闪烁的猫眼:“一只小灰猫发亮的眼睛/都如此令人着迷/那时一盏灯坏了/它们会争相站出来继续朗照人间。”(《那时》)猫眼被高亮想象为朗照人间的灯盏。在《丝瓜说》一诗中,高亮将直观与想象能力发挥得更加圆熟妥帖:“一只干壳的丝瓜在冬日里/寂静,无异于一位沉默少语的母亲:/它庇护着或黑或白的籽粒/一如她庇护着她腹中的婴孩。”高亮将干壳的丝瓜想象为呵护子女的灯盏,在荒芜落寂之中洞察汩汩生机。在高亮的目之所及,微小的事物之中蕴含着巨大的生机,庞大的事物被袖珍化之后饱含丰富性感的肉身。这种人与物之间的巧妙比喻与转化,并非仅仅出自机智和巧思,而更多地源于满怀慈悲与怜爱的凝视。这种由慈悲之心、悠游自得的心胸所调配的聚精会神的凝视,方可排拒外界嘈杂的声色,令高亮深入到事物的内部,将目光集中于和心灵相互激发的事物。他用凝视收集来自物象深处的光芒,将其储存在心灵中,与生命的活力相互激发,又将由此产生的生命灵韵倾注在诗歌的词语之中。这种诗歌写作发自静谧的心灵空间,暗示诗人在生命旅程中持续的心灵修行。正是基于这种凝视关系,人们在客观的外在世界中见出了自身感受的对应存在物。在这个意义上,高亮获得了“目击其物,便以心击之”的能力:万物在诗人眼睛中投影,即刻在心中呈现出图像,宇宙万物动静变化的节奏和心胸呼吸的节奏相联系,事物的圣姿与庄颜与心中的德善修行相契合。高亮凝神专注于当下时刻,令呼吸的节奏与自然的变化相一致,让生命物化为与事物相平等的生命有机体,用以忘却时间的流逝和生命的短暂引发的焦虑,从而达到与世界复归于一的静穆状态之中。

如果说,在外倾敞开的观看方式中,高亮将独特的精神气质和生命姿态投射到外在物象之中,令生命在与世界的交流融合之中获得安顿;那么,在回返与内审的倾听方式之中,高亮则捕捉上升与下降、前进与后退等声音调性,以此描绘颠沛流离的生命形态,作为跌宕起伏命运的象征。这在《大寒书》中体现得尤为明显:“整装出发;一个人偏安一隅/多少有些苦寂——/你看,隐约可见的海岸线随波涌动过来/那些细密的涟漪/正缓缓拉锯着我的青春和中年。”高亮将波涛涌动与涟漪震颤的声音,与不同阶段的生命气质联系起来,对不可见的生命形态和命运形式进行赋形。对自身精神气质的声音化处理,尚且有迹可循;高亮更为难得的地方在于,从个人体验出发而对生命的普遍境遇拥有了深刻的领悟。《逃生的声音》堪称其中的代表:“每一串声波好像都在拼命地赶路/它穿过钢筋水泥/绕过外界的车水马龙/带着新鲜的痛感和疲惫/翻窗而入,最后抵进我的耳膜/整个过程,都如此匆急/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仿佛刚刚从楼上逃生。”他从嘈杂的声响之中辨识出一种逃生的声音,深刻地触摸到了偶然诞生到世界上的生命的期许、痛楚、漂泊、流离等命运图景。

依凭优异视觉与听觉能力的指引,高亮的写作朝向两个面向展开:一是凭借视觉的完形能力,将事物放置在广阔的时空脉络中,赋予事物生长、变形的生机;二是倚靠听觉的抽象化能力,将事物抽象为某种固定的声音形式,摆脱个体的偶在性和变动不居,将生命安顿在意义变换的世界之中。可以说,将不确定性锚定下来,在瞬间中提取出永恒的意义,正是高亮遵循的写作律令,这也预示了他必须面临的意义危机。对感知世界、赋予事物意义的行为,高亮产生了深刻的反思与质疑,陷入难以排解的孤独与虚无之中。正如高亮在《江边夜行》里的感叹:“置身旷野,才发现/我的形单影只/远不如天上那盏灯/我的孤独,只是它孤独的一小块暗影”相对于自然之中沉默的神秘事物,人类运用语词的力量,对事物秩序的命名,对生命体验的表达,都显得渺小而微不足道,似乎注定只是一种徒劳。唯有深深卷入孤独与荒谬之中的心灵,才能发出这种痛彻心扉的悲叹。而对这种孤独与荒谬加以反抗的,可能源自对生命和语言毫无保留的热爱。高亮对此已有明确的意识:“对于这张纸而言,我便是它的造物主:/可以命令一棵青草介入/可以授意一只昆虫盘踞/也可以随时把我的宿疾从体内取出来/比换成看得见的山峰、河流、石头、飞鸟/甚至雷雨、暴雪、烈火——/我的爱隐于其间:小而惊心,像绝境”(《绝境》)对生命与语言的创造性以及随之而来的限度,高亮已经逐渐形成了明确的意识。在这种张力之中,高亮有望对生命和语言获得更为审慎的分寸感。有鉴于此,也许对高亮可以作出如许并不虚妄的期待:从急促的对意义与虚无的犹疑徘徊之中挣脱出来,涉入更加耐心细致的倾听与观看之中,洞悉事物更为深厚细腻的纹理与气息,探寻某种更为终极的实在,并用更为精确灵性的语言对其赋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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